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为还他六年恩情,她可以做任何事,包括爬上别人的床……

酷寒渗进骨髓,重回故地的陆意宁任由思绪回到了十七年前那个大雪纷飞的黄昏。当时她还叫曲十二,十岁,混在牙婆手中的一串女奴里,牙婆有什么不快就打骂她泄愤。记得那天已是...

为还他六年恩情,她可以做任何事,包括爬上别人的床……

酷寒渗进骨髓,重回故地的陆意宁任由思绪回到了十七年前那个大雪纷飞的黄昏。

当时她还叫曲十二,十岁,混在牙婆手中的一串女奴里,牙婆有什么不快就打骂她泄愤。

记得那天已是黄昏,又下着大雪,人贩子都把奴隶赶回家去了,这条专营人口买卖的巷子里人烟稀少。只有她被自家牙婆丢在雪里罚站,冻得浑身青紫,意识昏沉。

卫瑜就是这时候出现的。他清澈温和的声音响起,就此改写了女奴曲十二的命运:“这个姑娘,我买下了。”

他出手阔绰,牙婆拿着钱喜上眉梢,一巴掌拍上曲十二的背,呵斥道:“没眼色的东西,还不快给老爷行礼?”

曲十二闷哼一声,僵尸一般直挺挺地向前倒下。随后,她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。柔软宽大的袍袖为她遮住了风雪。这是被卖为奴隶的半年多以来,她第一次重新感受到温暖。

牙婆说了些什么,曲十二听不清,也不想听清。她只听到清澈的声音从她头顶传来,隔着衣服,有些失真:“无妨,人我便带走了。”

她被那人抱着离开了这条巷子,一起坐上了他那辆停在巷口的马车。这辆马车内壁铺满兽皮,车厢内的炭炉静静地散发着热度,一股清香弥漫在车厢中。

曲十二从来没见过这种精致的环境,因此有些发蒙。

坐在她对面的年轻男人笑了笑,温柔地问:“还冷吗?”

他丢了件狐裘给她。曲十二抱着温暖柔软的狐裘,木讷地摇摇头。

“我叫卫瑜。”他自我介绍道,“你呢,有名字吗?”

她又摇了摇头。奴隶没有名字,被卖出去以后,主人想叫她什么,就叫她什么。卫瑜打量着她,想了想,说:“那便叫卫珂吧。”

那时候她还不清楚这个名字的分量,只是呆呆地点头。

过了一会儿,马车在卫府大门前停下。卫瑜抱着没有鞋子的她走进门,吩咐她道:“从今往后,你就是我的妹妹卫珂,卫家的二小姐了。你得跟着府上的嬷嬷学规矩,跟着先生好好读书,知道了吗?”

乌木大门在他们背后缓缓关上。她探头看去,懵懵懂懂地应声:“知道了。”

贫寒坎坷的童年被关在了门外,她跟着卫瑜,走进了另一个华丽而复杂的世界。

2

成为卫府二小姐,并不是卫瑜嘴上说说就算完了的。

卫瑜是当今卫王的同族兄长,先王托孤的重臣,独揽大权的卫国丞相,身份之尊崇远非常人能及。她并不知道为什么会被他选中,但若想成为令他满意的卫二小姐,就必须付出超乎常人的努力。

她跟着卫瑜请来的先生识字读书,跟着府上的老嬷嬷学礼仪规矩,天未亮便起,过子时还不睡。字不会写,便反复临摹,手指冻僵手腕酸痛也不休息,仪态不够好,便一站两个时辰,让人不断地纠正,不能有一丝不对。

渐渐地,她越来越像一个文静沉稳,仪态端方的大家闺秀了。

人人都能看出来她的刻苦与进步,先生和嬷嬷向卫瑜汇报时总是对她赞不绝口,卫瑜却始终不置可否。等到两年过去,卫珂的举止已经挑不出错,卫瑜才夸赞她如今已经有了大家闺秀的风范,将她的礼仪课改成了策论课。

策论是需要五天考校一次的,眼下便又是考校的日子。卫珂把默写好的奏疏交了上去。卫瑜看完以后,出神地想着什么,过了片刻,忽然抬手把卫珂默写的奏疏递还给她。

卫珂乖巧地接过来,低头仔仔细细地将手里的东西看了一遍。她知道,例行考校要开始了。

卫瑜考校她时,往往会把最新呈递的奏疏拿给她。卫珂要在极短的时间内把全篇背下来并默写一份。等到检查过没有错漏以后,卫瑜就会询问她对默写的那篇奏疏的看法。

果然,便听他问道:“你觉得这笔钱该发吗?”

他问的是这份晖郡郡守呈上的奏疏中说到的赈灾款。晖郡在卫国南边,位于“天下第一大河”朔河的下游,年年修理河堤,却年年春汛便决堤,洪水泛滥,因此年年向朝廷要赈灾款。这笔钱数目不小却又不能不给,实在是让朝廷头疼。

卫珂沉吟片刻后答道:“年初晖郡财报发来时,正逢考校的日子,兄长让我默写的便是晖郡的财报。我记得单是修理河堤这一项的开销便占了一年的一半多,若是年年都花了这么多钱,却年年决堤,想必……是修堤的方式不对。”

她稍作停顿,见卫瑜没什么表情,便继续道:“河堤年年溃决,若修不好,朝廷花再多赈灾款也没用。何不派工部的人去考察一番,把晖郡的治水工事好好改进了,从源头解决问题呢?”

“修堤的方式不对?”卫瑜重复了一遍这句话。

卫珂如今也学会了半遮半掩,意有所指地说话:“许是贴补了太多人,看起来修堤花了不少钱,其实真正花在河堤上的没多少。”

晖郡那边的确借着修堤与洪灾搞出了诸多猫腻,卫瑜也早就心有计较了。如今拿这折子来考校卫珂,她的回答直中要害,卫瑜对此十分满意。

至于该怎么顺利地派出朝廷的官员,又该怎么保证考察和翻修水利的政令落到实处,卫瑜没有继续再问卫珂,而是把她留在书房,让她帮自己写折子。这份奏折将与晖郡郡守请发赈灾款的折子一同上报给卫王,卫瑜的措辞凝练而有力,句句直指要害,足以堵住所有阻挠翻修晖郡水利的借口。

卫珂一边听写一边默记着。等到天色渐晚,卫瑜放她回去以后,她点着灯在自己的书房把这份奏折默写了一遍,推敲着卫瑜的思路和决策,揣摩他的遣词用句。

第二天,卫瑜下朝回到卫府后,在自己的书房看到了一叠写满字的纸。簪花小楷端正秀气,密集却排布有序,字迹的主人逐字逐句地分析着他昨天那个折子的思路与措辞,将它们的作用逐一剖析,娓娓道来。

卫瑜耐心地看完这份长文,在文末写了个“善”字,让人还给卫珂。卫珂拿到东西以后,翻到文章末尾,一眼便看见了那个“善”字。

四下无人,她不似平时那般端着,攥着那张纸傻笑起来。

3

晖郡水患的考验过后,卫瑜又给她增加了许多课程,卫珂几乎没有休息时间,却不曾抱怨一个字。老师们都夸她聪明,卫瑜也从不多问,只有卫珂知道自己付出了多少精力。

等到十六岁时,她已经是名动京城的第一才女,也正式进入了京中贵女们的圈子,在后宅闺阁为卫瑜探听消息、拉拢人心。

这日她参加贵女们的诗会回来后,发觉府上气氛有些压抑,心中猜测是卫瑜生气了。他近来时常生气——卫王已经十七,卫瑜也开始慢慢交还手中的权力,卫王却与他期望中的贤明君主相去甚远。

果然,卫珂到卫瑜的书房去探望,刚一进门,便听见了摔笔的声音。她镇静地走到他的书桌旁捡起笔,温柔地问道:“什么事,惹得兄长生了这么大的气?”

其实在诗会上听女眷们八卦时,她便知道发生什么了。

卫王最近新得了一个宠姬,此女恃宠生娇,竟怂恿卫王虐待祁国的质子取乐。因为祁国宫中的变故,这位质子如今已是十分棘手的存在,若是此时在卫国宫中出了差错,两国之间便难免交战。

今日在朝堂上卫瑜站出来谏言此事,言辞犀利,堵得卫王不得不降罚于爱妃,因此被他找了个由头报复,罚了一年的俸禄。卫瑜怎么说也还有个宗亲的身份,自然不会为了俸禄的事生气。是卫王的做派与明君相去甚远,让他焦躁不安。卫瑜回来以后就在书房练字,却怎么也静不下心。

卫珂进来时他便知道了,不知怎的,在她面前却保持不了那副温和稳重的做派了。手里的笔被重重摔在地上时,卫瑜也忍不住愣了一会儿。

听见卫珂的问话,卫瑜叹了口气,说:“陛下是何时开始记恨我的,我竟不知道?我教导他,无微不至,分明……”分明比教导卫珂用心不知多少倍。

卫珂回想着这一年来她作为卫二小姐参加过的几次宫宴。印象里,皇帝总是阴沉沉的,对着卫瑜表面尊敬,实则充满敌意。想来,卫王是对卫瑜辅政,大权在握的事早有不满了。

她有诸多话想说,然而犹豫了一会儿,却只是劝慰道:“陛下年少轻狂,又是刚开始亲政,有些出格的想法也正常。等再过些时日便好了,兄长莫要忧太过忧心。”

卫瑜摇摇头。只怕是陛下身边有人蛊惑他,诱他误入歧途。卫瑜思索良久,忽然抬头看向卫珂。

他的目光太过复杂,卫珂与他对视了一下,竟从中看出几分挣扎。她不明白卫瑜在想什么,心却因为直觉沉了下去。

4

很快,卫珂便知道了卫瑜那天在想什么。

适逢中秋,她得与卫瑜一同参加宫宴。卫瑜亲自为她挑了衣服与首饰,又仔细地指点侍女为她梳妆。不知为何,卫珂觉得他像是在装饰一个即将送出去的物件。

她眨了眨眼,看着镜中与从前低调的自己截然不同的妆面,笑着问卫瑜:“兄长把我打扮得这么招摇,是盼着我望月比美,压过嫦娥一头吗?”

卫瑜不知道在想什么,仿佛没听见一样。卫珂一连叫了他好几声,才唤回他的神思。卫瑜问她怎么了,一向深沉莫测的眼中竟浮现出一丝茫然。

多年来练就的天衣无缝的笑容几乎要挂不住了,卫珂眨眨眼,看着铜镜中映出的自己与卫瑜,故作轻松地问:“兄长瞧着,我与嫦娥谁更美呢?”

卫瑜似乎看出来了什么,别开脸,略有些敷衍地答:“自然是阿珂更美。”

他将卫珂打扮得美若天仙,最终的目的是为了把她献给卫王。中秋宴上,他主动提出让卫珂献舞,卫王不耐烦地允准了。

卫珂终于明白了那天在书房中他的目光的含义,也终于明白了他培养自己的目的。那晚,她用尽力气跳舞,如同一朵开到极致的花,满座宾客无不为她失神。

坐在宴席最上首的少年忘了宠姬递来的酒,只顾着迷地看着卫珂,痴然说道:“竟不知阿珂妹妹有如此风采。”

卫珂一丝不苟地谢了恩,退回了自己的席位。她忍不住看向卫瑜,发现他也正看着自己。不知道是不是错觉,她竟又在卫瑜眼中看到心痛与不舍。然而两人的目光一触即分,等到卫珂再看去时,他正与同僚推杯换盏。之后,他便再也没有看过卫珂一眼。

卫珂心不在焉地应付着自己周围女眷们的夸赞,一杯又一杯地喝着酒。

宴会结束,两人同乘马车回府。两个人都喝了不少酒,以至于车内弥漫着酒气。

卫珂打破了沉默,漫不经心地问道:“兄长,你认真回答我,我今晚有多美?”

她想凑到卫瑜跟前,却忘了这是在马车上,才站起来便又脚下不稳,往前扑倒在地。这一扑反而正好让她跪坐在了对面的卫瑜面前。他今晚喝了太多酒,正在头晕,卫珂的脸冷不丁地出现在眼中,令他明显地呼吸一窒。

卫珂敏锐地看见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慌乱。直觉从未如此灵敏过,卫珂眨了眨眼,戏谑地一笑,在卫瑜警惕而又因为醉酒显得有些木然的目光中凑近他,对他吹了口气。

“怎么不说话?”她问。

卫瑜猛地向后一仰,闭上了眼,哑着嗓子道:“你不是小孩子了,别胡闹了。”

他说的是卫珂十二岁那年,和他一起除夕守岁时的事。卫珂从出生起就被压抑的童心在她困得昏昏沉沉时突然发作,让她做了极为大胆的事——她对着卫瑜吹了口气,哈哈大笑道:“除夕妖怪来咯!还不快被我的法术吹晕!”

卫瑜放纵了她那次的逾矩,陪她玩了一晚上的除夕妖怪游戏,算是弥补她从未有过的童年。然而现在,卫珂已经十六,早已过了及笄之年,卫瑜无法再将她视作小孩子了。他的心为她的逾越而慌乱。

卫珂何其敏锐?她紧紧盯着卫瑜,叛逆与偏执的那一面因为醉酒而不加掩饰地展露了出来。

卫瑜被她的目光定住,想起来六年前,他路过那条住满了人贩子的小巷,听见了一个牙婆的呵斥声。这样大雪纷飞的天,人贩子手中的奴隶又大部分是小孩子,若真依她所说罚站一个晚上,恐怕就要冻成冰雕了。

他于心不忍,便下车前去查看。那个罚站的女孩出现在他视线里后,阴鸷锐利的目光直直地刺进了他的眼里。她衣衫单薄地站在大雪里,眼中是燃烧的怒火,像她的生命在燃烧。

那时,把她培养成才的念头就这样突兀地出现在他脑海中。于是他买下她,不是买下一个女奴,而是买下一颗种子。而她果然也不负自己的期望,抓住了他递过去的每一个机会,终于长成了一棵坚韧的大树。

一切都按照卫瑜的期望进行着。他怔怔地想,没有什么脱离掌控,按照计划,卫珂也的确到了进宫辅佐卫王的时候。

他忽然觉得有些气闷,低头看向卫珂,发现她居然哭了。那一行泪如同泛着冷光的针,刺进了他的心里。他张了张嘴,却无力出声。

卫珂那个荒诞的问题自始至终没有得到回答,直到马车驶进卫府,两人分别回去自己的住处,她也没有从卫瑜那里听到一个音节。

第二天,卫珂一早起来梳妆,依旧是明艳动人的妆面。她就这样明艳动人地等来了封妃的诏书。

跟着来接引她的宫人出了卫府的大门以后,卫珂回头看了一眼。卫瑜站在大门里,与她不过一丈距离。两人的目光对上,卫珂忽然恍惚了一下,觉得已经与他远隔天涯了。

还你为还他六年恩情,她可以做任何事,包括爬上别人的床……,她这样想着,便不再回头看,上了接她进宫的马车。

5

入宫之初,卫王对她十分宠爱,她也不负卫瑜对自己的期望,一点点地化解着卫王与卫瑜之间的误会,将卫王引回正轨。

卫王敬重她也怜惜她,怕她来了宫中不开心,还打算让卫瑜常来宫中和她兄妹团聚。卫珂以不合规矩为由让他打消了这个念头。

卫王无奈道:“规矩规矩,这卫国是孤的天下,孤的规矩就是规矩,你怎么不听孤的话?”

见她微微皱眉,卫王便知道自己说错话了,又哄她道:“阿珂,孤说错话了,这便改了。你行行好,别念叨孤了好不好?”

卫珂明白道理讲得多了他便要逆反,因此只是无奈地笑了笑,由他撒娇成功,抱着自己腻歪。

时日一久,卫珂忽然觉得在宫中这么过下去也没什么不好。就这样秋去冬来,很快就到除夕,宫中要举行年宴了。这场宴会卫瑜和卫珂哪个都不能不来,注定要见一面。

宴会开场,卫珂故意回避着卫瑜,不肯看他。直到酒过三巡,她才借着酒意,故作漫不经心地瞥向卫瑜的位置。卫瑜的目光正好与她对上。

那个人似乎瘦了,不像印象中那样挺拔了。陌生感笼在卫珂心头,让她第一次切身体会到什么叫做“恍如隔世”。她借口身体不舒服,半途离席,站在大殿外看着飞雪发呆。

不知过了多久,她身边突然站了一个人。卫珂笑了一下,淡淡地问道:“好久不见,兄长一切可好?”

卫瑜沉默了一会儿,才低低地回道:“熬日子罢了。”

之前从未听过这种话从他嘴里说出来,卫珂吃了一惊,转头看向他,发现他果真憔悴了不少。她抿了抿嘴,克制住关切,只是说:“兄长要多保重自己的身体。”

她终究是卫王的妃子了,为了避嫌,又不愿再看见卫瑜,便直接称病回了自己宫中。

过了两天她收到卫瑜的家书,那人劝诫她要恪守礼节,不逾矩才能做众妃表率,辅佐卫王。她冷笑一声,把家书扔进炭盆里烧了。

神通广大的卫大人竟然不知道卫王看上了年宴上弹琴的胡姬,已经将人收入后宫,这几日专宠吗?

她倒是想恪守礼节,卫王却不喜欢乖巧的。为了卫瑜的期望,她又使劲手段向卫王献媚争宠,但卫王忽然一转性情,不肯再听她的半句劝谏。

卫珂身负卫瑜的嘱托,明知卫王厌恶却仍然不得不想尽办法进言。最后,卫王问:“阿珂,你是孤的妃子,还是他卫瑜的妃子?”

卫珂一时语塞。

卫王冷笑一声,道:“看来你只为他如此尽心尽力。罢了,孤不想再见到你。”

他毫不犹豫地离开了卫珂的清桐宫,再也不曾踏入这里半步。卫妃失宠的事很快便人尽皆知,若非卫瑜的威望仍在,卫珂还不知道要如何在宫中艰难度日。

就这样过了三年,卫瑜写了密信问她想不想出宫,他有办法帮卫珂假死脱身。卫珂冷漠地把信丢进炭盆,对坐在自己对面的人道:“这个时候良心发现,又有什么用呢?”

卫瑜随时都能帮她脱身离去,但他始终舍不得这一步棋,还做着拯救他那烂泥扶不上墙的国君的梦,觉得都是别人引诱那个废物误入歧途。若非今年冬天卫珂被卫王的新宠妃陷害落水,差点丧命,他寄来的这封信恐怕说的就是让她想办法拉卫王浪子回头了。

假惺惺的马后炮。卫珂厌恶地想。

她对面的人摇摇头,笑道:“你若真想离开,借他的手脱身又如何?到时候再找个机会在他心上挖那么几刀,岂不是快哉报仇了?”

“是么?那我便回信与他了?”卫珂抬眼看了看他,漫不经心道,“祁温,老是看热闹不嫌事大会挨打的。”

坐在她对面的人正是祁国留在卫国的质子祁温。那日卫珂落湖,正是他及时营救,才能捡回一条命。她休养好后去拜谢祁温的救命之恩,忽见祁温屏退了宫人,神神秘秘地问她:“卫妃娘娘可想过另择明主?”

卫珂挑眉,等着他的下文。

祁温见她不接茬,尴尬地笑了笑,劝诱道:“空有经世之才,却只能囿于卫宫,您真的甘心吗?何不随我一同回祁国大展宏图?”

她愣了一下,又打量了落魄的祁温一遍,忍不住笑了,问道:“原来明主说的是你自己?”

“自然。”祁温也不羞恼,面色自然地道,“不日我便能回国继位了。娘娘在这宫中做卫妃做得憋屈,可愿与我回祁国,做万人之上的王后?”

想起来祁国如今内乱,祁王的确打算接回祁温,让他继位的事之后,卫珂沉吟了片刻,欣然道:“不胜荣幸。”

祁温便常常与她来往,陪她解闷。此人贫嘴,常常调笑道:“卫瑜和卫王真是有眼无珠。若我能有卫妃娘娘在侧,拿什么也不换,就是半壁江山拱手让你也无妨。”

他的话三分真七分假,卫珂也不放在心上,只回他道:“我要半壁江山有何用?”

她只是想让某些人付出代价。

6

过了年,祁国果真派人来接质子了。

卫珂在清桐宫中画风筝,画到一半,忽然听见一阵喧闹。还不等她反应过来,暴怒的卫王就闯进了书房,一把将她书桌上的东西扫落在地。

她淡漠地对卫王行了个礼,蹲下身把折断的风筝捡了起来,心疼地看着被打翻的油墨弄脏的画。

卫王见状,扬手给了她一巴掌,骂道:“你这个贱妇!先前和卫瑜勾结便罢,如今竟爬到了别国人的床上!不知廉耻!”

卫珂知道想必是祁温请求娶她和亲的折子已经被他看过了,依旧是淡淡的反应。

卫王恨不能杀了她泄愤,但祁国如今不容小觑,他再怎么无能,也知道此时不能行事乖张,惹得两国之间矛盾更深。他越想越气,在卫珂宫中羞辱她一个时辰才离开。

很快,卫珂又收到了卫瑜的信。不用想也知道他写了什么,卫珂冷漠地把信烧了,想着去祁国要做的准备。

二月二,她便以祁温侧妃的身份随着祁温启程回国了。

在卫国时,他们的路程还算顺风顺水。如今祁国强大,反而是卫国国力渐衰,他们自然不敢让祁国的人在卫国境内出事,闹出摩擦来。等到进入祁国边界后,在他们回王都的路上埋伏的人数不胜数。有那么几次,卫珂也能享受到祁温那种被不死不休地追杀的待遇。

祁温说这几次的人都来自卫国,卫珂便知道是谁的手笔了。昔年与他下棋,卫珂便常常听他教导:放虎归山便是引火自焚,必须斩草除根才能永绝后患。

他把她当个谋士养大,又让她参与过卫国不少事务,如今自然要想尽办法除掉她,不让她为祁国所用。

好在他们都命大,最后全须全尾地回了祁国都城。祁温终究还是不如别人愿地成了祁国的新王,那位来自卫国的侧妃则成了他的贵妃。

一年后,卫贵妃因为水土不服,病逝于祁国。不久后,祁温迎娶了祁国上将军陆镇的妹妹为后。

若大婚当日,卫瑜在场,定能认出来新王后那张熟悉的、让他愧疚难眠、让他日思夜念的脸。这张脸的主人曾经是女奴曲十二,后来成了卫府小姐卫珂,如今她有了新的名字,叫做陆意宁。

那个与祁王情投意合、相互扶持的陆意宁,那个坐镇中军与他交手,凭借着对卫国的熟悉打得卫军节节败退,仅用两年时间就助祁国吞并卫国的陆意宁。

7

陆意宁对往昔的追忆停在了两年的祁卫交战结束这里——卫瑜身为卫国遗臣,抵死不降,被关在了禁牢。自此以后他们彻底失去了交集,也就没什么能追忆的了。

马车停了下来,陆意宁也回过了神来。侍女扶着她下了马车,介绍道:“娘娘,这里便是卫国关押重犯的禁牢了。”

陆意宁呼出一口气,点了点头,示意来迎接的狱卒带她们进去。狱卒立马点头哈腰地在前面引路。

侍女一边扶着她小心地跟着,一边说:“自从卫国都城也沦陷以后,卫瑜就被关在这里了。有娘娘的吩咐,没有人敢怠慢他。”

陆意宁点点头。

刑狱中窒闷寒冷,到处都弥漫着臭味。陆意宁忍着干呕的冲动,强作镇定跟着狱卒走到长廊尽头的门前停下。狱卒开了门,谄媚地请陆意宁进去。

侍女扶着陆意宁进了牢房,狱卒留门外守着。

这间牢房的环境比别处干净不少,异味也没那么重了,陆意宁松了一口气。她环顾四周,见那人正闭着眼睛穿着灰布囚服坐在角落里。

她叹息一般叫了一声他的名字:“卫瑜。”

那人倏忽睁开眼,布满血丝的眼睛盯着陆意宁。陆意宁走上前去,坐下来与卫瑜对视着,笑了一下,说:“好久不见。”

卫瑜笑了几声,嘶哑地道:“果然是你。那时祁国来犯,我与领兵之人一交手,便知道你还活着。你还愿意来看我,多谢。”

“你不恨我帮祁温灭了卫国?”陆意宁惊奇道。

“是我害了你。”卫瑜低下头,颓然说道,“我妄想能让他走上正途,却害得你困在宫中差点丧命。那时我才想通,我甘愿为卫国鞠躬尽瘁,却不能强求你也如此。只是……”

“只是为时已晚了。”陆意宁淡淡地打断他,“御湖中又黑又冷,我冻得昏沉,是祁温救了我。他不曾亏待我,我如今的兄长陆镇也真心待我。”

卫瑜枯瘦的手颤了颤,缓缓攥紧了拳。

陆意宁笑了一下,平静地说:“落湖以后,我大病了一场,在鬼门关徘徊了数度,便算是把十岁那年你救我的那条命还了,我们互不亏欠了。”

“那如今你来找我又是为何?只是为了叙叙旧?”他合上眼,苦笑着问道。

自然不是。陆意宁无意识地攥紧双手,过了片刻才说:“为斩草除根而来。”

他是卫国的肱骨遗臣,若非陆意宁了解卫国,祁卫交战中祁国未必能讨到好处。他活着就是祁国的隐患。如今她是祁国的王后陆意宁,为了她付出了不少心血的祁国江山,卫瑜必须死。

她话音落后,牢房内一片死寂。过了许久,卫瑜突然大笑起来。陆意宁只是看着他,目光平静如古井止水。

卫瑜向她伸出手,凛然道:“你带了什么,拿来吧。”

一颗不起眼的黑色药丸被放进了他手里,陆意宁的声音也在此时响起:“我特意托人调配的,不会太痛苦。”

“……多谢。”卫瑜仰头将药丸吞下。

他与陆意宁再无话说,相对沉默了许久,卫瑜突然呕出一口鲜血。陆意宁的裙摆被溅上了一些血迹,她却依旧一动不动地坐着,神情木然如同入定。

卫瑜昏昏沉沉地倒在地上,想,果真不算太痛苦。他向陆意宁伸出手,只抓住了她的裙角,无声说道:“对、不、起……阿、珂。”

不知过了多久,陆意宁晃了晃,伸出手为卫瑜合上了眼睛。她轻声道:“对不起,兄长。”

一滴眼泪无声落入地上的尘埃。

禁牢外,雪势忽而暴涨。暴风雪席卷了宛京,放眼望去只见接天的苍茫白色,如同一场送别一切的葬礼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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