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里八村 首页 > 故事

沈太太是黄昏时分来到宋家的。

彼时，湛江的天和海是一样的灰蓝色，偶尔从厚重的云层里透出丝线一般的光辉，但很快又被乌云遮掩了。

宋岚玉面无表情地坐在厅堂里，母亲请沈太太坐下后，去厨房烧水，父亲在抽屉里翻找那罐平日舍不得喝的碧螺春。

沈太太垂下眼睛，用丝帕擦了擦眼角，用粤语说：“你另寻他嫁吧，我会给你一笔嫁妆。”

宋岚玉倔强地说：“我不要。”

尽管如此，站在沈太太身后的沈嫂，还是拿出了一个小锦盒放在她面前的桌子上。

“宋小姐，留下吧，里面有冬少爷的东西，往后权当作是个念想。”

沈太太叹了口气，起身离去，宋岚玉的目光停留在她发髻上的那朵白花上，她走得每一步，都踩在她心上。

母亲送沈太太到门口，又过来在围裙上擦了擦手，打开锦盒，一叠银票里躺着一支磨掉了漆的钢笔，宋岚玉拿起钢笔，终于痛快地哭出声来。

沈冬文，你是真的不要我了吗？

2

初到湛江时，宋岚玉只有十二岁。

出生起父亲就在湛江跑船，这年她是随母亲来投奔父亲，用所有家当买了间二层小楼，一家三口终于能团聚。

父亲让她去读书，说时代不同了，读点书总是好的。

宋岚玉便是在学校里认识了沈冬文。

十三岁的沈冬文高出她一个头，在一众同学中鹤立鸡群，他穿着长衫，清瘦挺拔，一张脸清峻朗逸。

听同学说，他是从前湛江府沈大人的独子，虽说父亲已经不做官了，但他母亲是湛江大族。

总之，是宋岚玉他们这些普通学子，无法企及的高贵。

宋岚玉没想过，有朝一日会跟他比肩。

只因为某次先生的考题，宋岚玉比他多了一分，下课后他主动来向她请教。

六月的湛江多雨，那日偏巧晴空万里，他走到她的桌前，她抬头看他，从衣领到下巴，最后对上他那一双清澈的眼睛。

细碎的阳光铺在桌上，她偷偷看他紧蹙的眉，修长的手指拿着她的书本，正好抚摸着她的名字。

那时候宋岚玉还不会讲粤语，只会讲白话，他用带着粤语口音的白话夸她文章写的好，确实比他高一筹，他心服口服。

从此以后，宋岚玉日日读文，苦心钻研，只为了每一次都比他多一分，因为，她想再多看几次他那双璀璨的眼睛。

后来，每次，沈冬文看了她的文章，都会来跟她分析。

他已然把她当成了朋友。

3

时间一晃，四年过去。

沈冬文已经十七岁了，高而瘦，眉宇之间透着贵气和从容，而宋岚玉也已经十六岁了，初具少女模样。

她的语言天赋极好，此时已经能说一口纯正的粤语。当然，这都归功于沈冬文教的好。

两人在放学后，经常沿着海岸线，漫无目的地走，直到沈太太派人来寻他回去，两人才依依不舍地告别。

十几岁的年纪，情窦初开，互相倾慕，不需要多说，两人就明白彼此的心意。

沈冬文打算等到毕业，就跟父母言明，而宋岚玉已经偷偷告诉母亲，她的小心事。

母亲一听是沈冬文，一下子变成苦瓜脸，拉着女儿的手说：“我怕是不行的，古来讲究门当户对，沈家，怕是没那么好进。就算沈冬文答应，他母亲那关你也过不了。岚玉，娘劝你还是早点死了这条心，再过些时日，我替你寻一门好亲事。”

一席话，听得宋岚玉满心惆怅。

然而，沈冬文很快就传来了好消息。

他说，他已经同父母提起她，宋岚玉一颗心如鹿乱撞。

“我母亲说，无论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，我都不反对，重要的是你，你爱她。”

宋岚玉一脸惊喜，悄悄握了握沈冬文的手，转身跑回家把这句话，原封不动地复述给母亲。

母亲不可置信，还怀疑莫不是沈冬文有何隐疾。

“妈！”宋岚玉红了脸，“他好的很，比世上任何一个人都要好。”

宋岚玉没有夸大其词，沈冬文虽出身高门，但待人彬彬有礼，温文尔雅，全然不同那些富家子弟，是真正的谦谦君子。

母亲又把这番话复述给父亲，父亲敛眉沉思，看不出喜悲，能嫁入高门固然是好，但余生漫长，人心叵测。

看出父亲的顾虑，宋岚玉直接了当地说：“反正，我除了他，谁也不要。”

母亲敲了一下她的头，这话被旁人听去，该笑话她了，父亲见女儿目光灼灼，也不好再说什么。

4

立秋那天，沈太太带着媒婆来下聘。

那是宋岚玉初次看到沈太太，她穿了一身藏蓝色旗袍，烫着时髦卷发，脖子上戴着硕大的白珍珠项链，让人不禁呼吸急促，但她的眼神，却是十分柔和的。

她上下打量她之后，喝了口茶，缓缓道：“是个好姑娘。”

宋家父母笑得脸都僵硬了。

沈冬文递给宋岚玉一个眼神，两人嘴角含笑。

沈太太给的聘礼很大方，堆满了她家小小的院子，沈太太临走前说：“你们年纪还小，若不着急结婚，便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，如今时局动荡，如何开心就如何。”

宋岚玉盯着沈太太，心里颇感震惊，原来并不是所有的妇人都只有妇人之见，像沈太太这种地位的女人，竟还有如此胸怀，由此可见，沈冬文如此优秀，必定受了他母亲的影响。

沈冬文跟宋岚玉商量好了，等到20岁再办婚礼，如今二人已有名分，以后可光明正大地来往了。

宋岚玉点头，眼里满是柔情蜜意。她当然也不着急结婚，她要去报社做记者，写文章，批判和揭露黑暗。

她问沈冬文的理想是什么。

沈冬文忽然垂下了头，半晌才抬起头说：“我想去北平参加清华应试，学习土木工程，如今国家正需要建设。”

宋岚玉心里一惊，这意味着他们要分离，从湛江到北平遥遥千里，一去至少三年，可是沈冬文眼里的光，让她无法拒绝。

她笑着说：“好。”

沈冬文说，“我会给你写信。”

宋岚玉点点头，两人目光相撞，璀璨如灯。

可那时候，宋岚玉没想过，最终会是如此结局。

若知道……她望着夜色想，若知道，她依然会放他去。

那时候，日本已经全面入侵，儿女情长与国家存亡，孰轻孰重，她自然懂得。

她知道，沈冬文也懂。

正因为如此，他们才能相知相爱。

5

沈冬文去北平参加考试那天，宋岚玉一家人，和沈太太沈大人一起去火车站送他。

沈太太让他带个佣人去，他坚决不要，去读书报效国家，不是去享受。

沈太太用手帕捂着眼睛，朝他招招手：“娘听你的。”

告别完毕，沈太太给他们两个人留了几分钟告别的时间，沈冬文握住她的手，宋岚玉已经泪流满面。

他说，“等我回来，我们就结婚。”

她说，“好，我等你回来。”

宋岚玉望着他进站，望着他一步步走远，最终消失在车站。

沈冬文到北平后，顺利通过清华考试，读土木工程，不久之后，他又来信说，清华要在昆明设立一所综合大学，他们要前往参与建设，此后将在昆明完成学业。

宋岚玉看着他的信，和他一起寄来的画，想象着北平和昆明。

自从沈冬文走后，她和沈太太见得多了，沈太太时常差人送些物品过来，也会差人开车来接她去沈府，两人坐在院子里，围绕着沈冬文聊天。

时光就在这样的午后溜走。

此时，宋岚玉已经成为一名报社记者，日本人已经全方面攻占中国，国家存亡之际，爱情就显得无比渺小。

有很长一段时间，宋岚玉跟沈冬文失去了联络，但他们都知道，在迎接光明之后，才是长久而安定的相守。

他们要等着那一刻的到来。

6

某一天，沈太太忽然来找宋岚玉。

她说，她要去昆明看看沈冬文，问她要不要同去，宋岚玉毫不犹豫地答应了。

沈太太装了整整一车厢的东西，有衣物，罐头，巧克力，沈太太说，她总做梦，梦到沈冬文在学校饿着肚子。

宋岚玉笑着说，您想太多了。

车在路上摇摇晃晃地行驶了四天才抵达昆明，一年半未见，沈太太一看见儿子眼泪就掉下来了。

宋岚玉也红了眼眶，沈冬文不再是穿着长衫清白的少年了，他穿着衬衫和黑裤，比从前黑了，瘦了，却多了一丝成熟稳重。

沈太太把时间留给他们，带着沈嫂跟随从一起去给沈冬文的同学们分发见面礼，一人一盒罐头，两包巧克力。

因为战乱，她们不能在昆明过多停留，只一晚就要踏上归途。

晚上，沈冬文带着宋岚玉参观他们建设的校区，有三三两两，穿旗袍的女学生，还有一条小小的人工河。

很多年后，宋岚玉都记得那天晚上，天上的星星特别亮，昆明的风里有花香，而沈冬文的手很温暖。

时间过的很快，第二天清晨宋岚玉就要离开了。

临行前，沈太太拉着儿子站在一棵松树下，神色严肃地用粤语说：“家规第七条你还记得吗？”

沈冬文点头：“记得。”

沈太太说：“背出来。”

沈冬文点点头：“负甲为兵，咋笔为吏，身死名灭者如牛毛，角立杰出者如芝草。故不得以，有学之贫贱，比于无学之富贵也。”

沈太太松了口气，语气一软：“答应娘，不要去当兵。毕业了就回来，爹娘跟岚玉等你回去。”

沈冬文重重地点头：“好。”

宋岚玉也跟着松了口气，尽管说国家在前，但私心也和沈太太一样，只求平安相守。

然而，就在一年后，沈冬文毕业之前，日军开始轰炸昆明。

沈冬文给宋岚玉写的信里说，国家有难，所有学生都已弃笔从戎，如今他已经是一名飞行员。请她瞒着母亲，避免她担忧。

他还说，他会给躲在山里的小孩空投一些食物，说等这场灾难过去后，他就会回去了，那时候，他再也不会离开她。

宋岚玉看着这封信，泪眼朦胧，目光始终停留在最后一句等我回来，以及落款：夫，冬文。

宋岚玉望着煤油灯摇曳的灯芯，试图想象沈冬文成为飞行员的样子。

等天下太平的时候，她要去昆明接他回家。

那时候，她如何也没想到，那会是沈冬文最后一封来信。

7

沈冬文卒于1937年。

那时日军来势汹汹，轰炸昆明，并且利用战舰指挥与我方空军激战，最终沈冬文开着飞机撞向了即将登陆的日本战舰，选择了与敌人同归于尽。

那时宋岚玉还不知道，只是一封一封的信寄出去，却再无回应。

最终，她在报纸上看到了消息：空军第二大队第九中队中尉队长沈冬文，英勇就义。

宋岚玉看着那张报纸上，沈冬文的照片，眼泪流得悄无声息。

她无法相信，这是真的，脑海里浮现出初遇沈冬文的情形，仿佛还在昨日，可这张报纸却告诉她，他死了，他再也不存在于这个世上的任何角落了。

她所有的期盼和等待，终成了空。

很快，整个镇江都知道了沈冬文这位英雄。

宋岚玉依然不敢相信，直到沈太太来找她，那只钢笔她当然认得，那是沈冬文去北平考试时，她送他的。

等了他那么多年，最终却只等到这一支钢笔，作为他最后的遗物，宋岚玉紧紧地把钢笔揣在心口，眼里蓄满了泪。

半个月后，宋岚玉收到了一封昆明的来信，寄信时间是沈东文去世前一天。

他在信里说昆明战火连天，说校区已经被炸毁，人们都躲进山洞里。

他还说，昆明的星星很亮，将来有机会要再带她来看看。

但最后，他又说：“岚玉，如果我回不来，请别再等我。我已交代父母，若我出事，立即去退婚。原谅我，岚玉。”

宋岚玉看着这封信，终于，忍不住哭出声来。

后来，无论是沈太太，还是宋家父母，都劝她嫁人，如今她已经20多岁，再不能耽搁了。

但她比谁都坚决。

“我不会嫁人了，我答应过他，要等他回来。”

“可是他不会回来了。”母亲哭着说。

宋岚玉望着远处的海面，神色呆滞。十六岁那年，她就跟父亲说过，这辈子非他不嫁，即使他不在了，她也不嫁，她是沈冬文未过门的妻子。

从前是，以后也是，这一辈子，都是。

若有来生，她依然愿意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