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陈远没了。

他临死的时候拉着老婆肖凤的手说：“老婆，俩个孩子就指望你了。”

嗓音沙哑得近乎于发不出声，肖凤是从陈远嗫嚅的嘴唇和焦渴的眼神中读出来的，她咬着嘴唇拼命地点头。

男人一闭眼，肖凤整个人几乎崩溃。

陈远得的是胰腺癌，从检查到死亡只用了半个月时间。三十八岁的年纪就那么走了，给三十五岁的老婆留下了两个孩子，大儿子十岁，小女儿七岁。

而肖凤只是一个家庭主妇。

陈远出殡后，沉浸在悲痛中的肖凤，一时根本没办法去思考今后的人生，幸好有娘家妈妈过来帮她打理，否则俩娃的生活都没法正常运行了。

陈远这一走，肖凤整个人就是迷迷沉沉的。

一闭上眼，她和陈远的点点滴滴，仿佛就在昨天。

02

那时，她和陈远同租在同一栋楼，遇见倒是会遇见，因为不熟，见面也不会打招呼。

第一次交集还是因为肖凤有天下班回来，发现自己的钥匙锁屋里了。天晚了，肖凤也没有专业开锁人的联系方式，气得她对着门一通死踹。

肖凤的气还没撒完，正好遇上上楼的陈远。

“钥匙锁屋里了？”

“嗯呢。”

“踹门有用？开门啊。”

“真是搞笑，能开我还踹啥啊。”

“女孩子说话那么不文明，起开，我帮你。”

只见陈远打开他手上提的工具袋，从里面找出来一根细铁丝，打了个篆体人字的弯儿，背对着肖凤，也不知怎么怎么鼓捣的，门一碰，开了。

没想到这个其貌不扬穿一身工作服的小伙子还有这能耐，肖凤正惊奇间，却发现屋里的地上爬满了龙虾，本能地嚷道，“呀，我的龙虾都爬出来了。”

“哇，怎么有那么多龙虾啊。”这回轮到陈远惊奇了。

肖凤喜欢吃龙虾，妈妈时不时从老家带龙虾过去。一大早，肖凤又收到了妈妈带来的龙虾，急着上班，把龙虾放在一个塑料盆里，顺手盖了个塑料筛子，不成想龙虾把筛子拱走了，龙虾全跑了出来。

“你帮我开了门，我请你吃龙虾吧。”从陈远欣喜的表情中，肖凤判断出陈远也是喜欢吃龙虾的。

陈远也不客气，留了下来。

吃饭的时候，肖凤还对陈远打趣：“你有这么好的手艺还上啥班呀，直接把银行的保险柜打开得了。”

陈远乐了，“我爷爷就是专业的开锁师傅，撬保险柜这事儿对于我来说是最不保险的事儿。”

肖凤还挺喜欢陈远的爽朗。

因为钥匙和龙虾这两件风牛马不相及的事，让俩个年轻人相恋了。

03

肖凤和陈远结婚不久后就怀孕了，陈远也开始自己承包了工程，真正的双喜临门。

十月怀胎后，肖凤喜得一子。

产假满了过后，肖凤想回公司上班，她在广告公司做文员，工资也还不错，不舍得离职。

可娘家妈妈要带孙子，照顾她坐月子已经是尽了最大的能力了，实在腾不出空再帮肖凤带娃，肖凤只得求助婆婆。

婆婆还是那句话：“我哪能帮你带娃呢？你弟还没成家，我的任务还没完成呢。”

陈远有个双胞胎弟弟陈峰，长得比陈远好看却远没有陈峰有能力，在工厂打一份吃不饱也不饿不死的工。让他跟着哥哥混，他怕担风险，不愿意。婆婆操心二儿子的婚事，退休后又另外打了一份工。

肖凤只得作罢，那时候陈远的事业刚刚起步，他们也开不起婆婆高工资，肖凤还是离职在家带娃了。

可后来，肖凤却发现婆婆的偏心真的是让她叹为观止，若不是陈远和陈峰长得像，她真怀疑老公不是婆婆亲生的。

肖凤结婚的时候，也就象征性地要了两万块钱彩礼，婆婆还讨价还价给了一万八千八。后来，陈峰结婚，弟媳要的彩礼是八万，婆婆一分不少的给了。

弟弟结婚晚了不到两年时间，差距这么大，这让肖凤心里无论如何不平衡，“我是长得比弟媳难看呢？还是不如她能干呢？我就那么不值钱？”

陈远安慰老婆：“正因为人家啥都不如你，才会要高彩礼抬高自己的身价啊。再说了，我弟也只有那个本事，要是我妈再抠抠索索，那人家不嫁了咋办？总不能让我弟打一辈子光棍吧。我比我弟多挣那么多钱都交给你了，你还在意彩礼干嘛？”

婆婆的偏心虽让肖凤心里不爽，但陈远说得也不无道理，彩礼的事儿也就懒得计较了。

04

肖凤真正和婆婆结仇还是后来的事。

儿子两岁的时候，肖凤怀上了二宝，婆婆依然还在上班。肖凤生了二宝后，娘家妈妈生了场病还没恢复好，帮不了肖凤，她只得了个月嫂照顾自己。

二十天后，弟媳也生了，婆婆却请了假专职照顾弟媳坐月子。

肖凤公然对婆婆提出了意见，婆婆说手板手心都是肉，她也是没办法，陈峰没哥哥那个本事，也请不起月嫂。

陈远劝肖凤算了，咱也不差那个月嫂钱。

可让肖凤如何不计较？一开始，她以为婆婆只是请假照顾弟媳坐月子，后来才知道婆婆是离职专门给老二家带娃了。弟媳产假休完之后，又上班去了。

忍无可忍的肖凤，不顾陈远阻拦，非得和婆婆去理论。

婆婆说她年纪大了，也上不了几年班了。但弟媳还年轻，她不上班的话，和社会脱节了，等以后想找工作都难。

“那我不上班，不也和社会脱节了吗？我真的怀疑陈远不是你亲生的。”

“不是这样子的，陈远比陈峰能干，他赚的钱足够养得起家了。陈峰不行啊，他老婆不赚钱的话，他那点工资养不起家，也亏得他老婆对他不离不弃呢，要是换上没良心的女人，可能都离婚了呢。”婆婆说得理直气壮。

真是搞笑，陈峰没本事，难道是她肖凤的错？弟媳肯去上班，难道挣的钱给她肖凤了？弟媳挣钱养自己的娃，反倒成了良心好。

肖凤的心都凉透了。

但肖凤到底还是一个有素质的儿媳妇，和婆婆公然吵架，她丢不起这个脸，表面的体面还是得维护。

只有肖凤自己知道，她和婆婆之间，早已有了嫌隙。

她想等婆婆老了，她也不管就对了。

05

儿子八岁那一年，肖凤的奶奶病了。

奶奶和妈妈也是水火不相容的一对婆媳，奶奶重男轻女，小时候的肖凤，连奶奶的一颗糖都吃不到，糖，都是堂弟的。

妈妈性子刚，啥也不求奶奶。奶奶这一病，妈妈也懒得去看。可村里的人都说妈妈不对，说奶奶都那样了，还和她记啥仇呢？也不能怪村里人指责妈妈，因为外人看到只是奶奶的可怜，奶奶骄横的时候他们又没见过。

本来一开始，肖凤是站妈妈的，可她去看了奶奶之后，奶奶真的好可怜。

整个人消瘦得不成样子，说话都是有气无力的，见着肖凤，奶奶流着泪说，“奶奶真是对不起你，你别和奶奶一般见识。”

肖凤的眼泪再也崩不住了，回头说给妈妈听，妈妈也泪眼婆娑，然后又去伺候奶奶了。

肖凤一边替奶奶高兴，一边又替妈妈不值，仿佛看到了将来的自己。

肖凤自知自己也不是那种心狠的人，等到婆婆风烛残年的时候，恐怕她和妈妈一样，做不到不闻不问。

再就是，就算她不管，陈远要管，拿的钱还不是夫妻共同财产嘛，钱出了，她还落个不孝的名声，实在不是一件划算的事情。

如果不是弟媳，肖凤甚至有了想和婆婆和解的想法。

那天陈远的大伯办七十岁的生日宴，陈家一大家子欢聚一堂，连外省的姑姑也回来了。

姑姑年龄大了，也不知道以后还能否回得来，见到娘家亲人自然格外不舍。

可刚一吃完饭，弟媳说要上班着急要走，大伯妈说：“阿梅，姑姑难得回来一次，你就请个假陪陪她，让她乐呵乐呵。”

也许是那个场面气氛感人，肖凤也鬼使神差地附和了大伯妈一句，让弟媳请假。

不料弟媳却对肖凤说：“嫂子，你命好，吃老板用老板。我这苦命的人可得去上班才有饭吃呢。”

弟媳这酸不溜秋的话听得肖凤怪不舒服，当着众人的面又不好发作，只能强装笑脸。

等大家吃完饭，肖凤就忙乎着收拾去了。

只要是家族有公共的事情，无论是出钱还是出力，肖凤家肯定是挑大梁的。

肖凤也没话说，长兄如父，长嫂如母嘛，尽管陈远比陈峰也就大了几分钟。

可这一次，肖凤洗着碗筷，心里异常烦躁。弟媳上个小破班了不起啊，要是婆婆也肯帮她带娃，难道她上班不比弟媳挣得多？居然在那么多人面前酸她，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。

不行，绝不能让弟媳再那么嚣张了。

06

肖凤决定去上班。

非得让婆婆带娃不可。反正日后也要孝顺婆婆的，为啥不趁着她能动的时候也帮自己一把。更何况娃都上学了，只要麻烦婆婆帮忙接送一下就可以了。

为了实现自己的目标，肖凤改变了战略战术。让娃在奶奶面前撒娇，肖凤在婆婆面前也打起了感情牌，和婆婆套近乎，给婆婆吹彩虹屁，把婆婆吹得和太阳肩并肩。直哄得肖凤自己都起了鸡皮疙瘩。

可婆婆最后还是不答应帮肖凤带娃，说是仨个孩子，太闹腾了，实在是管不过来。

用脚趾头都能想得到，这是弟媳的意思。自打肖凤有了让婆婆带娃的心思，弟媳就和陈峰闹，骂陈峰没本事，她想在家专职带娃的机会都没有。婆婆帮着带个娃，还有人看不惯……

这么一闹，婆婆更加意志坚定不帮肖凤了。

算了，肖凤再也不想指望婆婆了。

只是之后，陈远再有事无事接济弟弟，肖凤也会横加干涉了，“你妈怕你弟媳闹离婚，你当我真的就不敢么？”

在肖凤的软硬兼施之下，陈远再也不敢造次。

肖凤自己也暗下决心，等婆婆老了，她就指着陈峰吧，到时也别怪她肖凤心狠，还不都是他们逼的么？

心意已决，肖凤的心里不再难受。

07

真的是人算不如天算啊，没想到陈远就那么走了。

肖凤好不容易从悲伤中缓过来了一些，她得规划下自己的未来了。没办法，逝者已逝，活着的人还得活，更何况俩娃还那么小。

肖凤清点了下自己的财产，手上的余钱有一点，但也不多。

主要是陈远外头很多工程款都还没有结清，外头欠他的钱倒不少。陈远出事后，有些客户自觉把钱送了过来；有些客户，肖凤去要钱，人家也是各种推脱，肖凤面子薄，好多钱根本就要不回来。

生活的压力是真的好大，肖凤暂时也不能去上班，妈妈不可能长时间帮她带娃，请保姆又太贵。陈远不在了，每一个子儿她都得算计着花。

妈妈说要不让婆婆帮忙带娃吧，今昔不同往日了，犯不着和婆婆置气了。

“妈，你觉得是我在置气吗？这些天，你看我婆婆有过来看我们吗？人家是大儿子死了，还有小儿子呢。陈远在世的时候，她都不待见，现在陈远走了，你当她还会管我们孤儿寡母？”

听着肖凤的诉说，妈妈也无能为力，母女俩又哭成了一团。

肖凤决定，把手上的钱先存起来；然后先找一份适合自己的工作，至少平时生活就别花存款了。不管怎样，她得把俩娃抚养成人。

后来，肖凤就在女儿的学校找了份生活老师的工作，钱不多，但带孩子的时间方便些，生活费的问题算是解决了。

日子过了一天又一天，因为忙，肖凤也没那么多时间悲伤了，情绪反倒慢慢稳定了下来。

肖凤做梦也想不到，有一天，婆婆过来了，给她送了一张一百万的银行卡。婆婆说人家欠陈远的钱，差不多都让她给讨回来了。

惊得肖凤目瞪口呆。

08

原来这些天，婆婆都让陈峰陪着去讨债了，有些账，肖凤都不清楚。

陈远病得急，当时，肖凤只想给他治病，哪想得到去问他那么多钱的事。倒是婆婆比她冷静，趁着陈远清醒的时候，账务问题都搞清楚了。

“陈远能干，什么事情都搞得定，我不管你们，你们照样过得很好。可他走了，你一个弱女子就太难了。陈远走了，我比谁都心疼啊，他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。可是，这个时候不去要债，以后就更要不到了。我要知道陈远命那么短，我就不让他结婚了，害你守寡。”

“妈……”肖凤的眼泪再也崩不住了，却哽咽着啥也说不出来。

“我知道你面子薄，要不到钱的。只有我舍弃这张老脸，撒泼打滚下跪，使尽浑身解数，陈远不在了，我得配合你为我的孙儿拼个未来啊。”婆婆老泪纵横。

那一刻，肖凤突然间理解了婆婆。

婆婆之所以偏心，是因为大儿子比小儿子能干太多了。对于父母而言，她就想自己的每个孩子都过得好。于是，她很自然地就偏袒小儿子了，甚至会杀富济贫。可无论哪个孩子出事，她都是最悲痛的那个人。

婆婆说多生一个孩子，就是让孩子多一个手足，有困难的时候也能相互帮衬一下。

谁说不是呢？不然父母为啥要多生孩子受罪啊。

只可惜人啊，小时候兄弟姐妹都能相亲相爱，长大了之后，就锱铢必较起来了，要求父母一碗水端平。

每个孩子的能力不一样，父母爱孩子的心却是一样的，你让他们如何端平？自己也是父母，不也没法儿端平嘛。都是一家人，能让的尽量让着点儿就行了。一家子健健康康，齐齐整整的就是最大的福气。

可惜陈远却不在了。

多了那一百万打底，肖凤的焦虑减少了很多，日子也慢慢恢复了正常。

倒是婆婆，真的老得好快啊。佝偻着背，头发也都白了，走路再也没有了往日的风风火火。婆婆说没办法，她实在是走不出老年丧子的痛。

听得肖凤心疼不已，“妈，陈远走了，你还有我这个女儿呢。”

这一次，肖凤说的是肺腑之言。